当我还是决定从兜率天外院那红漆残落的墙缘上跳下去的时候,突然想起你赶到这里需要三天三夜。 兜率天一昼夜既是人间四百年,也就是,即便是你能再次找到我,至少也是一千年后了. 只可惜,我已经不能再等。
我想起那一天的黄昏前,须弥山里依然无常的翻云覆雨。那时候我醒了,发现窗外一滴露水已点亮了一朵的白莲花,刷亮了每一片毒绿的细竹;就连花草树木中东一块西一片的供养亭龛上俗艳金漆,都尘埃不再而颜色分明,要我看了不再烦。药*又来催我,换身洁净衣衫。只因今日雷音殿上,云帠已散,燃起三万六千光明火焰,佛陀召集十六大阿罗汉,各携其五百人间智慧弟子而来;一试根性,二诵经文,三行辩论;甄选品学至佳者位列香火比丘,传言中这是法海无边中出类拔萃,我看来这是饱食终日后闲极无聊。 未曾等我擦干臂膀背腹上沐浴的水珠,云钟雾鼓已响得急躁。急匆匆裹了卷纱听衣,推了门踩了半空里未尽的残雨,跌跌撞撞,直奔天龙缭绕飞鹤盘旋的庄严宝刹。一路上却也撞到其它三十二天同僚和十八护法迦蓝,多日未见,少不得寒暄搭话七舌八嘴飞短流长一番方才解恨;大家心中有数,进了大日如来光芒境界,最好是少言寡语明哲保身,不然的话金蝉子十万八千里就是最好的下场。
半空里,却见那盘山云道上暗色如沙的层层法衣叠成飘扬的黄幡,原来是阿难迦叶正引着那些人间弟子,九千多人众你推我搡亦步亦趋一路朝天顶迤逦而行。妙叹迦蓝勾手唤来彻听彻视,吹尽半山彩瘴华光,我们一起藏在枝叶连天的白果树里,一窥这来自人间的佛门弟子两眼两手,脚行膂力;但见他们男女老少鹤发童颜高矮胖瘦眉目皮肤不尽相同,却各个威严正色法相浑圆,只缺那身上脸上的一层青泥,各个就都是庙堂里的太平罗汉本份菩萨;看到这里我好不难受,叹到闷也苦也,色既是空,怎么空也空不得体面点,万一将来真成了金身正果,这般尊容,将来怎教善男信女们快意瞻观。看到这里,我不禁扯下树头三两杂果,忿忿然丢向那光溜溜挤成一团的脑瓜壳,暗笑暗想,既不耐看,砸个脆响给爷听听也好。
不思量,手一抖,那未熟未渡未必可知的白果儿,穿风而去,翻了个跟斗,果真砸到油亮亮的人头上,无妄之灾中那小沙弥摸着脑袋转过头来一脸痴相四处张望,我还没等笑出声,那果儿又坠回了他身上,这次他眼明手快,竟然一把抓住了。 此时此刻,那白果树似是不存在了;原来世间真有此事。 那沙弥连我也看不出有多大,额头不宽,却望得见天和地;身姿平常,寻得见风和霜;一双隐忍素静的眼睛,生来就是要人动凡心的;千不该万不该,我盯上了他朱红的嘴唇,那是经轴上封箴的颜色,应该还有轻柔蜡香,只是日晒无情,起一层白砂,他应是渴得紧。 好。 我转身对同伴讲一声我忘了要紧物事,回家去也;一个滚打到地上,变化一只二寸身三寸尾四爪六须锦毛花狸鼠;憋一口气,在那万千僧侣百纳履掀起的尘沙中,狂奔而去。瞅准那人群中潇洒沙弥一个高跳,蹿到他的手上;离得近,看得更加清爽,当真是瞳如日月眉如昼夜,肌肤乃是真金足赤,一开口吹气如兰。 “你可是来寻这个?”他送开一只手,掌心上赫然上是我丢出去的白果儿圆溜溜,我却只见他手心上出了汗,亮晶晶。 我干脆半躺在他的另一只手上,一手拖头地摆出平日里的浪当姿势,摇摇尾巴,意思说不是。 “这灵山地界,连老鼠都有这般机灵意趣。”他叹息一声,仰头看向云中的雷音寺。 “老鼠?”我变了脸色,骤然扑起,咬到他胸前的琉璃念珠,扯了就跑。我知这色泽不同的珠子是各位大阿罗汉引弟子进山的凭证,丢了珠子,他万万过不了须弥山顶通向雷音寺的云桥。
我只顾得在前面跑,那身后“还我宝珠”的声声呐喊,穿破人声杂语,伴着阵阵啊呀唉呦,似乎真的推开彼肩接踵的人群随我而来。我岂会在人山人海里和他打晃,一口气出了脚汗臭熏天的和尚姑子堆,瞅准半山腰里开得妖魅的雀尾拘卢婆花,哼了一声钻了进去。跑了几步回过头,果见那沙弥僧衣黄衫在五颜六色的碎花绿叶间破开彩浪,声声喊着:“快还我宝珠,这可开不得玩笑……” “傻和尚,老鼠知道与你玩乎笑乎?”我咬着他的念珠,三步一跳,五步一蹬,故意站在大朵的花瓣上,停一停,望一望,招摇招摇;偏是要他跟着我来。我跑了没多久,这山间林木中光阴渐渐变凉变淡,太阳已经沉进了远方七香海中一多半,明处雪峰玉柱,晚霞层披;暗处幽萝鬼藤,流萤环绕;无数只在夜间才开得见得的花儿莺儿,已经或粉艳扑鼻,或翩翩起舞。我转了几个弯儿,却发现山凹里一快空地,只有小草相依,分明是等着月光来晒;见状我心狂喜,一甩膀子褪下裹身藏蓝纱衣,丢将出去,铺展开来,顿时化为一弯山间碧水,细砂回旋青石相掬,夜色撩起波光粼粼,侧耳倾听脚步声近,我已经叼着念珠扎了进去,只留给他一朵水色白花,且刹那既逝。
一汪清水,照得出你年青的面容;我知你渴了,你似一只披着袈裟的牡鹿,迟疑而又热情地虔诚下跪,双手捧起透明的虚幻;大口大口地喝了起来。你青春年少,奈何出家?是不是你又听信了什么四大皆空的鬼话,你连我的伎俩都看不穿,怎么看得破红尘,学什么不好,学人出家! 蠕动的喉管饮下来历不明的清水,你用赤裸的胳膊擦了擦嘴。 “我的宝珠!”你看见水底闪烁的莹莹发亮的暖玉念珠,伸出手来指向了我,可是我知你看不见我,你心中只有这可买可卖的便宜货,好,你若想要,自己来取;想到这里,我挥手把它朝天空抛去,半空中的丝线断成几截,三十六颗念珠如同陨落云宵的星辰,零零落落地散落水池四处,乍起道道光辉。 你急了,三下两下,终还是除了遮羞布;如你到人世第一刻那般,翻身入了我的水深火热。 进了水中,原来你便是鱼;你折着脚,转着身子,翻遍每一块凝神的彩石,摸过每一片飘摇的水草;我的骨我的发,你已知晓。可是你最后只找到三十五枚念珠,对吧?我的怀抱里你不能呼吸,还是要上岸喘口气;我不慌不忙,静静欣赏你山川流泄的脊梁;我一心一意,看你看得,似乎都有些醉了。 然而你还是要转过身来,我从水中飘起半身,听你怎生搭话。
施主你是……”你瞠目结舌,手里一捧星星,险些再次跌进水里。 我没法回答你,但我不是施主,我不是神灵菩萨,我只记得娑罗树开花前我是华盖云集的善见城里的有妻有子的婆罗门,娑罗树花落以后我是忉利天里为摩迦帝释天手操魔剑的辅臣;今天,我是我自己,你呢,你又是谁? “你可曾见得我的珠子?”你说话的时候,举起手来,念珠在夜里发亮,你举到自己眼前照亮,是不是怕我身上你有什么看不清? 你找得既然是珠子,可是为什么看得却是我,我偏不说话,你也就这样盯着我看。 你这样盯着我看,粘了月色的叶子从山头的树梢上飞下来,拍在水上,敲起层层细纹,一半个圈推向我的胸口,一半个圈推向你的心口,看吧看吧,你看的不是这肉身之色,也不是尘泥赤裸,你看的是三万三千经文内外未解之事,你看的是三十三天上下未有之实。看吧看吧,你可知道,你我这眼光交接的须弥之间,这里不过风吹叶落水波荡漾一刻,人间却是寒来暑往春华秋实一年。 然而你笑了。 “你,看见我的珠子了么?”你问得小心翼翼,老实可欺。 我招手,唤你过来。 你果真过来,离我只有三十五念珠串在一起那么一段。 “你……” 我张开了嘴,那最后一枚珠子被我衔在唇齿之间。 我也笑了,你取是不取,你要是不要?
夜无声,倒影中是水动,还是人动;你抬起臂膀的还是落下;乾坤遥远,你只抬一步,便靠近了我。迷惘的双眼,迟疑的开合,是念珠在我口中闪烁,发出消灾渡厄的召唤,还是一击即中得过不且过的因果,让你更加干渴,终于用双唇舌尖,放心大胆的触摸。 于是我将念珠还给了你,附送热情环身的拥抱,红尘滚滚,于是无处可逃。 可是你还是没有离开,这也是有生之年里,你最初最后的一吻,纵使珠穆琅玛化为灰烬,纵使金刚万仞揉成细沙,我的唇边都会带着它,欲走还留,欲说还休的余温。 也不知过了多久…… 月上中天,身边的水已经消退,你都没有发觉。 也不知过了多久…… 星光满天,翻飞的纱绢拂到你的脸,终于打醒纠缠的欲念。你惊恐地后退,抄起草地上的袈裟,慌乱中掉落一系布卷,我自是不会错过,挥手腕勾进手中,向后一个跟头跋地而起坐在树干上,兴冲冲铺展开来,原是一副画;想是你行路间扯散了行囊包裹,沾着忉利天池畔朱砂粉白泥浆,用手指涂抹描绘出来的九曜莲花滴露图,心中巧慧化为一片娉婷雅致,一块粗布上竟然可见水光荡漾莲花摇曳;我再看一眼你,已是脖径通红,汗流浃背。 “只可惜你们路过那里还是早上,这些花苞还没有打开。”我笑嘻嘻地告诉你。 “天界风光,一生终得一见,我忍不住随手乱做的,当不了真。” 我摇了摇头,把中指送入嘴中,嚼一口,吮出血滴,再抖手腕,洒落画卷浓浓淡淡几点纤红,那莲花儿面色得了滋润,刹那间绽开夺目鲜艳,多了生气,几似微笑。得意洋洋我把布片丢给你,看得你目瞪口呆,定在月光里,神游目炫。 “你还会画别的么?”我问道。 点头就点头,何苦那么拼命。 “有这心思,好生多看些经书,明天见了文殊菩萨,拿出画这花儿草儿的劲儿,你定考得进。”我一只脚站在树头,远眺山高灯景;抽身潜入云间;留你在林间花簇中,举头四顾。 飞得越高越觉风大,我望着这三十三天上下云烟雾海,细碎星辉,只觉千百年未有的忧心忡忡,也是千百年未有的沾沾自喜。 欣欣然,飘飘然,我不知不觉加快了步伐;裁踏着越聚越多的祥云,低头躲过霓虹二色,那钟磬鼓板之声,也越来越盛;直到飞过了兜率天最高处,但见那耆阇崛山又浮在弥幻界天顶中央;浮图尸林,光华璀灿;经幡法帜,迎风招展;雷音寺正门洞开,无数光明使者侍香僧尼洒扫庭除;净池水中八大龙王争相起伏引出云蒸霞蔚,挥出琉璃香雨,滋润了红檀瑶台中六千绛珠仙草,七千妙叹勺药,八千姹紫嫣红纯玄素白九花九叶九蕊曼陀罗。 我瞅准偏殿入口处迦蓝诸天众人互相争辩议论,忙束了发系,弹去衣靴尘土,详装正色挤了进去;不料想是方才摩伽数了人头,寻不见我,此时便冷了脸色,近我身旁盘问:“这些时候你去了哪里?” “多年未曾上得须弥山高处,一时迷了路呢,哈哈。”我对这为大哥向来没有正经颜色;我知他就是看着凶神恶煞,实是七情六欲中内虚火热那种,不用太把他当回事儿。 “小弟呀小弟;你可知就因这法会盛事,大阿罗汉带来太多人间弟子,山上上下那人肉气弥漫,引得平日缩身在须弥山谷地裂缝中的天魔妖众夜*鬼母蠢蠢而出,传言已经有三五僧人被守护神灵不注意时被它们拖了去,生吃活烹了。几时没见你前来,怕你在路上遇见什么凶险呢。” 我皱眉头,嘻笑道“南无阿弥陀佛。” 各天众七嘴八舌不久,云钟响彻云宵;偏殿行廊尽头突然大放异彩,想是正殿里点了酥油灯;摩伽又换了庄严脸色,走在前头;我们其余三十二人依照长幼尊卑依次鱼贯而入。推推搡搡说说笑笑中过了双树园,绕过孔雀台,正要穿过有明王伏魔图的侧殿,却见普贤菩萨急匆匆地挤了进来,想是也来得晚了,不好意思从正门突入;众人都忙不迭打些讨好招呼,说些花样奉承,皆大欢喜中菩萨与我擦身而过,突然回头笑道:“呀,胸口的花儿真好看。” 我一惊,低头沿着普贤的目光寻向自己胸前,呜呼,不知何时那里竟然印上了白泥红血的一朵莲花,想是我翻看那布卷画时不留神贴将上去的。我慌忙裹进了纱衣,还菩萨一个孰美我美的讪笑。
来不及细思量,后面接踵而至,我只好匆匆前行,再一拐入了大雄宝殿,里面光明大盛,晃得我睁不开眼,但是定下心神,却又看见 时轮金刚净立四处,药师三尊侧耳相谈;文殊手势观音地藏除遮虚空弥勒普贤四面围坐,龙尊精进离垢勇施那罗延功德浮空而望;五百罗汉立如山,十殿阎王衣似海,四天明王面红耳赤,韦驮将军探头探脑,大小天龙盘柱而游,白象群鸣灵鹫展翅;又有大乾闼婆携身姿曼妙无数飞天托了花灯燃起龙涎,挥舞霓裳羽衣熏染殿堂,正中自是大日如来佛光普照神态自若。 其实这种场合虽然热闹好看,但是我们心里清楚,从摩伽被封做帝释天那一天起,我们天众诸人无非就是须弥山里的看家护院,名称响亮但地位不高。这种佛国法会我们所知无多,但是每次无非都是大家互给面子叫上我们,一是捧个人场,二是能壮声势,三是可以分些香火供品金银散钱。可是一来二去大家心里都不再觉得好玩,因为这满天神佛讲经说法起来,真叫个没日没夜翻江倒海;短则过月,长可数年;记着一次有个居士维摩诘与佛舍利在论经中三言两语不和吵将起来,真是口舌飞舞,痰唾倾盆;刚开始我还听得饶有兴味,可是后来日升月落,草长花开,我和众弟兄在那群佛论战中也不知睡了几觉,只记得我的胡子垂了膝,他们还在辩论;南去大雁的带着儿女飞回,他们还在辩论;最后佛陀见我们一干人等着实可怜,示意摩迦带我们悄然退下,才算是终此一劫。 想到这里我不禁嗟叹,这次是选拔贤才,来得不仅是各路菩萨,还有那急于表现话多事多的九千人间弟子;唉呀呀,这一盘天坐,不知几世几何了。
果不其然,那众佛众菩萨前的大殿上水流般挤进无数诚惶诚恐的老实嘴脸;看见叠了几层的罗汉菩萨,已经傻了眼;钟声迭荡,有降龙伏虎尊者引其一路上得台阶进前,又有文殊菩萨择三藏之一劝导质问;不多时庙堂里已经嗡嗡哄哄,不知所云;隐隐约约听得《阿含经》《本生经》《出曜经》《百句譬喻经》《大般若波罗蜜多经》带转丝萦;《金刚经》《宝积经》《华严经》《大乘密严经》《楞伽阿跋多罗宝经》百转千回;考过六经十一论又问律法文句枢要,四分五分蘖盘圆觉,六祖十地妙法莲华;下有支支唔唔,上有哼哼呀呀;大殿内灯明香暖,没听完三章五句,我上眼皮思恋下眼皮,摆一凝神沉思的姿势,已经支起胳膊安然睡去;我知这满天神佛义正词严天化乱坠地在这里讲经说法,人间欲界依然寒来暑往生老病死,比起那些所谓名言至理,不如听自己痴人说梦。 梦中有懵懂红唇,梦中有莲花朵朵,梦中有寒衫半暖,动如长风,静如青山。 就这样日升月落;我迷迷糊糊地半睡半醒,捱了一夜又一日;半睡半醒之中好似梦中人从我梦中翩然落地,不知怎的一步步地踏入正堂,换了洁净衣衫,正襟危坐在文殊菩萨面前,唇齿开合,正滔滔不绝地对经辩法。 我撑起头,远远望去,见他身后的包裹里真的还有布卷充盈,看来几日里他真没舍得错过这天界草木,云霞浩荡。 我见他那憨头憨脑地喋喋不休假正经的样子,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刹那间他面对菩萨的眼睛也描上了我,一交一错之间梵音四起,这小和尚马上驴头不再对马嘴,话中精句咬到了舌头,满脸香火色红到了耳根。我知他心乱,忙低下头,可是他已经将满心满肺的空空色色一口气忘到九宵云外,在那人山人海中用目光遍寻我;一柱香时间未到,菩萨已然恼火,颇不耐烦地把他赶将出去。 我叹息一声,见周围诸位下棋的正开心,打盹得正惬意;忙化身一缕黄烟,沿着墙根台角溜了,眼看那小和尚挤出人堆,似是要一路下山而去;那雷音寺外天色正好,鸟语花香,我裹了黄烟,震翅而飞,再化身一片墨点梅心白蝴蝶,扑扇着忙不迭地追着他的肩头。 这甄选大试应是这群人间僧人看得比命还重的,这和尚考砸却看不出一点烦躁,脚步煞是轻块,三转两拐,竟然熟门熟路地绕到了须弥山九龙蓄水的霓瘴湖口,急不可耐地翻开自己的包袱,竟然拿出许多布片纸头,用一枚削尖了的竹丝儿沾着香火屑,白描起这湖光山色,身后远处钟声法音,无非云烟过耳,他自是有一遵不动身姿,就是心神凝和,恨不得要把这流水飞花红尘世界,尽收于他的几尺残绢。 看到这里我好玩心性又动,趁他低头用工,我吹起湖面道道水花,溅起的水滴子被日光照射,破茧而出九百九十九只莹光玉翅,泛起赤橙黄绿青蓝紫里摆弄变化无偿,冷暖悲欢痴怨恋中自有玲珑百色的蝶儿,一股脑翻飞在他身前面前。 我幻身立在最高处,心想,我看你倒是画得出哪一只。
可是我怎知,你却是开天辟地来,第一个看透了我的障眼法的凡人。 你甩了一手湖水,抬起头仰着说:“又看见你了。” 满天彩蝶落为水珠,洒尽湖中。 我暗想,难道你真的是看破了我。我不甘心,依然做着着只蝶儿,不紧不慢地从湖畔飞起,钻入林中。他急了,喝道:“仙人莫走。” “仙人,呵呵。”我苦笑,转身看他却伸出一只手来,我心里一抖,见他掌心温暖,我竟然毫无犹豫地落了上去。 “我知你一定是三年前还我珠子的仙人,我心里感激你,你若不嫌弃,我想为你做一副画。”他轻轻用手指触摸着我的翅膀,实是扶在我的肩膀上,我听了你的话,沐浴在你的目光里,自想干脆就这么凝成一块化石。 “随我来。”我轻声细语。
和尚不知深浅,随着我的化身蝴蝶一路进了湖畔幽暗的深谷。道道日光被参天的老树枝叶割裂;分散成层迭交错丝绦,随着风在林间轻摇慢摆。忽明忽暗的蝶儿在光芒中又幻化出一模一样的几十只,在你身边轻轻的萦绕,冲在最前面的当然是我,挑开低垂的藤萝,分开挡路的荆棘,没有多久我们来到最老的树下。 很快你就看不到我了,因为我坐在树枝隐蔽处;看你东张西望,茫然四顾我又忍不住笑,再抓起一把树叶揉成一团,哗哗啦啦地丢了下去,还没听你叫唤,我却闻到空气里有一股血腥尸气,隐隐地弥漫在山头树后,缠在我手臂上的三分舍利剑得了这魔性,竟然咝咝做响,剑尖明晃晃地指向树下一侧,不是我用力扣住,怕已经化为一道青光冲了下去。 我尚能沉得住气,屏了呼吸,斜了一只眼在树叶后瞄了下去…… 只见三名姿态窈窕的女子,各着绿黄红三色纱丽,从树洞山沟里钻了出来,喷着香,带着笑把你团团围住。 为首的一身盘花彩珠鹦哥羽,眼睛大得出奇;左边的青丝缭绕响玲环,长手长脚;最后是一玛瑙钗子摇云扇,酥胸半露;我不知你是不是看见了风骚尤物惹火佳人,可是我却知道她们是生食人肉尸陀林夜*鬼母。没由你分说,她们已经一左一右揽了你的胳膊,一个贴在你身前又抓又摸,你喊着叫着却摆脱不得,我真得想笑出声,暗里思忖:“小和尚,小和尚,我倒是看你能不能躲得过着色字头上一把刀,先待她们捉弄一番,我也好追着她们找到老巢,然后斩草除根,杀个鸡犬不留。”
这些夜*也真是大胆,天还没有黑下来,就敢出来掠人;看起来最大的那个将你拥在怀里,半只手捂了你的嘴,你又羞又怕,却也挣扎不出声;后面两个四只鬼眼左右遥视,似在观察风声动静。它们连飞带跳沿着那深谷走了九转十八盘,瘴气越来越浓,偶尔可见人皮兽骨散落各处,在轰轰隆隆的水声中眼前浮现出一道龙形瀑布,夜*们来到了水流前扳动机关,那水流自下而上被一片石斧切成两半,里面隐隐约约露出烟火痕迹,一甩头,它们前脚后脚跟了进去,我依然是一只蝴蝶,落在你的额头上,我看见你的大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我。 这魔洞里的风景倒是清凉,好像前几日里被抓来的和尚已经被吃了一多半,剥了皮抽了筋倒挂在石柱上。那几个夜*现了原形,大头粗手的,我却也没觉得它们难看到哪里去。它们将你狠狠地一丢,摔在地洞里,然后铁栏荆棘锁住去路;然后大呼小叫地板烧火去了。你蜷缩在泥坑中,举起手来,看着蝴蝶在黑暗中凝固,轻轻说道 “其实我知我自己没有正果成佛的福气,我到这灵山里来,无非就是想瞻仰天界风光,用我的丹青之手,描绘极乐世界,把这天堂景象带回人间,要人们知道,苦难终有尽头,只要心里面还有一点希望,光明境界里还是有我们凡人容身之处的。” “可是,可是。” “我走了九年,走到了须弥山的半路上;那一天我遇见了一个仙人,我不知我何时何处遇见过他,但是那一天我看了他第一眼,就知道我是为了他动了心的。他就在我心里面留了画像,从此以后,我再画别的东西,就再没有颜色了。” “色戒色戒,色劫色劫。我六根未净,痴迷不悟,竟然在佛祖的经堂里又看见他的样子;怕是我这淫巧心思我亵渎佛祖,终于招来魔障;惹此今天杀身之祸……我不害怕,我也不后悔,蝴蝶儿,蝴蝶儿,你要是有灵有知,就飞出这魔窟地穴,找到那个仙人,说我给他画了半身画像,就埋在这里,他日若有缘,望他能知晓,我尸骨所在。” 这个傻和尚说完从自己的怀里掏出一片布来,自己展看,留恋地看了一眼,就用手在地上挖土,想把它埋起来。 要不是这里天黑,恐怕他早已经发现蝴蝶的翅膀变成火红色,因为我差一点儿恼羞成怒骂出声来: “你个死和尚,把我画得这么丑!” 看到这里,我也藏不住了,在你挖土的时候,重现了人形。立在他面前,黑灯瞎火的,你终于摸到了我的脚。 “和尚,我问你。” “啊?”你惊得倒在地上,一脸冷汗,呆呆地看着我。 “色戒和杀戒,你愿意犯哪一个?” “什么?” “笨,干脆直说,你想活想死?”我真想伸出手来扇你一巴掌。 “生亦何——”你刚一张嘴,我真的就“啪”一声打在你的脸上,脆生生的,他妈的又要喷大道理。 “你要是想活,就老老实实呆在这里不要乱说乱动。我一会儿做完了活儿,浑身上下,随你抹,随你画;但是要把我画得俊俏点儿,我明明是双眼皮。” 我笑了,没有人知道我笑得多开心。我有生以来,真正的开心爽快,竟然是在这地狱入口夜*魔洞里。
我再不多话,回身一脚踢开那血污斑斓的栅栏。缠在我肩膀上的舍利剑闻到了夜*洞里的尸气魔气,在我的笑声中左一边右一边化为两道暴涨的青光,大厅中间的小鬼头还来得及惨叫,一滩绿血已经溅在了人骨堆上,被削得整整齐齐的脑袋滴溜溜地滚了下来,第二脚开去,已经飞向了油脂火焰,砸得四处火花乱飞,黑烟摇曳。 三个鬼母正撕着一条人腿,见有异像,慌忙丢了吃食,举起挂铃长刀,唤来大小饿沙罗鬼狗首山精,将我围在中央,呼着喊着扑将上来。我咬着嘴唇,回头望了一眼地洞,见你探头望着我,目光炯炯,似乎很是敬畏;我存心卖乖,想在你面前显示我的须弥山御魔守护天的手段威风,狠不得找面镜子照照自己发鬏是否整齐,衣衫可否光鲜;可是形势危急,我抖了手腕,那镌有六字真言的舍利剑闪闪发光,行云流水腾烟绕雾地回到我身畔,知你看得眼花,我真是得意死了。 第一剑,晓鹤穿云;我喜欢这样拨开黎明的云雾去看那远方透明的朝阳。 第二剑,百花流落;我曾经这样修剪过春夏秋冬篱笆旁和院子中的芬芳。 第三剑,一存坚冰;我的秘密是最冷的时候收藏雪莲花蕾只是为了泡茶。 第四剑,晴空暴雨;我比较讨厌在炎热的晌午本可以睡觉的时候收衣服。 第五剑,明王栖身;我其实可以…… “还有活的没?”第五剑挥到一半,我恼火地盯着满天满地的残肢断首,肝丝肠段,舌尖舔去嘴角被溅到甜甜的血举目四望;一边吮我的手指我一边喃喃自语:难道这若大的夜*鬼洞就没有一个经打的么? 回来。 我的三分舍利剑听了话,在洞里盘旋了几圈,重新变回柔软的绢丝,缠在我的胳膊上。我猛地转头,眉眼开合地嘻笑着对你说: 和尚,你可见过这等嚣张厉害的剑法? 然而你并不高兴;你半跪在地上,望着尸横遍野,对着血流成河。呆呆地傻傻地,嘴里又不知念叨着什么。 “烦死啦!”我怒喊;一转身落到你面前,捏起你的脸来,指着你的鼻子说: “念经念经,念经有什么用,即便是佛祖听见了,也是派我来把这里杀光烧光,我已经在这里了,你还念什么念?” 你抬起头,眼睛里都是恐惧,好象我是什么可怕的妖魔;嘴唇哆哆唆唆,浑身乱颤,向伸手指向我。 “你要说什么?说呀快说呀!”我天生性子急,真想再在你脸上埋几个大耳光,可是又有点舍不得。 “你……” “你……” 第三声你还没有出口,我的右肩膀上炸开血花,一枚幽蓝色的螺旋穿孔冰箭透了我的半个身子,我仰头惨叫,血光中转头,却见那人骨堆出的血池子里站着一个妖艳的人形夜*,弯弓拉箭瞄准了我,恶狠狠冷冰冰的眼神比这冰箭还寒气迫人。 “你……身后面有妖怪。”你用无辜的眼神盯住了我,终于把话说完。 我也终于挥起了左手,又一个大耳光让你两片脸一样红。怪响破风而来,我知那夜*又放了第二箭,忍住了痛,拉起你一只手臂,一口气跳到高处的石台上。可是我的血已经淋漓如雨了,眼也有点花,我唤出舍利剑,可是我的剑飞向血池中的夜*,竟然毫发未伤她,绕圈子兜了回来。那夜*愤愤地说: “狂徒,你死定了,你们守护天的剑伤魔不杀人的,我是夜*鬼母与人生下的子女,我看你拿我有什么办法。”
“我不行了,你要扶着我。”我颓搪地跌在你面前,迷了眼睛;我剩下的力气只能让我的舍利剑在身前盘旋,使那夜*的箭射不过来。 “把我肩膀上的箭拔出来,这冰是尸毒凝结,一会儿在我身上化开,我也会被腐成一滩血水。”我狠狠地盯着你看。 你在犹豫,但终于还是用手指捏了箭柄。 “你用脚踩住我,这样拔的时候,我才不会动弹,你才不会失手。” 记得上一次修罗界里我和摩伽等人也是这般屠杀,我也中过一箭;摩伽手熟气力也大,箭穿血飞不过眨眼,可是我疼得一声惨叫响彻云霄,骂天骂地骂爹娘整整三个月。 可是今天你手也抖,胆子也小,那透了骨连了肉的箭身在我肩膀上蹭来蹭去不知几下,才脱身而出;我看你大汗淋漓,眼光激动,却觉得好生受用,原来销魂二字,却是这般解法,呵呵。最后我还是决定惨叫一声,闭眼之前瞅清了你的胸躺,把头塞了进去,然后不再使一分力,迷迷糊糊躺了下去,舍利剑因我丢了精神,叮叮铛摔在石台上,擦出明媚火花。 “呀,你不要昏啊!”你惊慌失措地捧了我的脸,摇晃起来。 你的手很热。 下面的夜*见我倒下,拔出身上短刀;蛇行着攀爬而至。 夜*有一个不好的习惯,就是喜欢收集人的脑袋;另外夜*之所以永远是夜*,就在于他们尽管看起来像人,也和人一样凶狠,可就是脑筋不太够用,不知道这是不是他们收集人头的缘由。 夜*靠近你的时候,我觉得你把我抱得更紧;你的胸口有一种淡淡的汗油香,我一定要找个机会研究一下这是哪里来的,怎么来的。 “我的办法就是,等你过来。”我在那夜*举起刀的时候睁开眼睛说。 “什么?”那夜*生得很美,有幽蓝的大眼睛,鹅黄色的人皮,被血池水染得如火焰在燃烧的长发。 “毗峹莲华火,尸尉掌心雷。”我淡淡一笑,伸开手掌。 这次真的是我最后一点力气了,再有第二个夜*活着,我只能自认倒霉;一声嚎叫中掌心雷的火焰将那个蠢东西劈飞,重重地摔在了石洞另外一边的墙上。 “抱着我,不要让我滚到地上。”我吐出临睡前最后一口气。
唵。我不是猜,也不是想,我知道我做了一个很舒服的梦;一片薄荷香的叶儿托着我,在轻柔起伏微微凉的海浪上。 嘛。海的那边,深紫亮红分外鲜艳的晚霞看不到边际;一只海鸟停在我受伤的肩膀上,轻轻地啄。 呢。其实我明白,那是一双嘴唇,暖着我的伤口,试探着翻开我的肉,寻到我的骨头,一点点地我腐烂的血浆吮出来。 叭。其实你不明白,那些真言传不到我心里去,你念的那些音声字句,抵不过在我我血里肉里,你舌尖上光明四射的一刻停留。 咪。你可能不知道,我真的愿意就这样化身一叶扁舟,载着你,永远永远飘荡在这空濛的海里去,只要你贴着我的伤口不动摇。 吽。我的灵魂在你的真言里重回这多灾多难的躯壳,然后我寻找沾了我的血肉你的炽热如火冷静如冰的嘴唇。 “和尚。”我勉强用刚刚恢复的一些力气站起来,不抱太多希望地问你。 “啊?” “我问你,你愿意就这样出家,在那烟熏火燎的雷音寺里念经念成一尊不死不活的菩萨,还是愿意和我一起到那须弥山外去,看万千红尘,春寒夏暖,陪我伴我,在这色既是空中遨游?” 你低了头,说阿弥陀佛。 “你不愿意?” 你抬起头,眼里秋风映目,乍起一片寒光,然而就是不说话。 “这样吧,我给你三天的时间考虑清楚;你若是想通,三天后的黄昏,我在兜率天外院的云墙上等你;你若是想不通,我也不在乎。 其实我是想,若是你想不通,我自然会趁你们下山的时候掠了你。软的不行我当然来硬的,生米熟饭下肚以后,你什么都能想通,你的身子你的人我都是要定了。 说罢大踏步迈向洞口,迈了几步,却不见你跟上来,恼火中一回头,混身却被泼了一盆冷水般难过不自在;你竟然在血池边拉起一个肥肥胖胖的人来,那家伙咪着眼睛,虽然已经吓得走不动路,可是想来神智还清醒;必是夜*们刚想杀了吃肉前还没来得及动手的活口……也就是,难道是,他看见了刚才你我吮伤处,难道是,也就是,你不肯回答我,就是发现血池里还藏了一人,难道也就是,我的一字一句都被这碍手碍事的家伙听了去? 我笑了,伸出舌头舔去唇角的残血,招了招手。 “和尚,你没力气的,我来搀他,你去前面的瀑布那里开门……” 你疑惑地看了我一眼,战战兢兢地把那本改死的和尚塞给我,他半身里全是血,透着腥湿。 “还不快去。”我瞪了你一眼。 所以说出家的都是傻人,你前脚搭后脚毛毛草草地跑进前面的俑道;我抽出我的三分舍利剑,挥起臂膀,绿光回旋,那胖和尚的脑袋上眼睛还睁得忒大,但已经离了身子,砰地一声坠进了血池,犹如一朵红莲花在当中一闪,随即沉了底。我一脚把那还想伸手来指我的身子踢倒,甩了甩纱卷上的灰尘,哼了一声,忙去追你。 “人呢?”你在洞口问我。 “死了。”我懒得答你,心想反正这里也是夜*洞,死得人多他一个多,少他一个不少,你操心什么。 “怎么会死了呢?怎么会死了呢?”你错愕地看着我。 我天生性子燥,恶狠狠地抽出剑来,贴了你的脖子,说:再问,你也死。 回去的路上,须弥山的夜晚有十二轮彩月,每一个都笑得狰狞,每一个却都是我最中意的阴暗和多情。你再没说话,只是借着云间和树缝中散落的光片盯着我看,晚风正冷,你似乎想用你那破衣衫来裹我裸露的胳膊,你真蠢,蠢到了家,我是三十三天的守护使者,不生不死明王金身的怪胎,哪里会冷,要说冷的地方,倒不是没有,只是怕是你的衣衫暖不到,要你玲珑七翘的物事真的开了懂了,我也不枉今天历此一劫,为你断筋洒血,挥剑破戒。 然而法会还是要去的,摩迦多时不见我,定是会恼,罗唆起来真是头疼。绕小路,上厅台,把你留在了外面,问了你最后一句: 我说的话你可记得? 记得,记得,后来我知,你真的记得。
大殿上依然天花乱坠;我没费什么力气溜回了我的座位。摩伽的脸色果然不好,问我哪里去,我也只是告诉他,外面妖魔做怪,我捍卫佛法,力斩诸多食人夜*,肩膀上的伤就是佐证。摩伽叹息一声,不再理我,我也懒惰理他,折腾这一多事,我本劳累,摆了个正经姿势,却合了眼,悠悠然睡了。 这一次的梦却非同寻常,我梦见我的三分舍利剑围绕着我身边旋转缠绕,却发出人的哀哭声,那哭声如饿鬼低号,有如婴儿夜啼,三声长两声短,哭得我心烦意乱,挥汗如雨,我大喊一声,你哭什么!骤然惊醒,却见三十三天五百罗汉般若诸佛都在沉思不语静静地看着我,我恬然一笑,受宠若惊地咬出四个字:阿弥陀佛。 摩伽铁青了脸,冷汗淋漓地对我说,你看地上……你怎可如此造孽! 我转了眼珠,一瞥。 我的三分舍利剑的剑尖上滴出了殷红凝重的血滴来,那血滴洒在台阶上,已经蜿蜒曲折地流到了大殿中央,溪流般汇聚成一个血湖。 我本想抵赖,可是看他们个个如此道貌岸然,如此大义凛然,我却懒了,我深深呼了口气,不以为然,坦然叹道: “如何?”
最后一眼看见天顶的红云,我竟然毫无遗憾。 摩伽来送我,告诉我两件事。 第一件事是我已经永生永世从三十三天中除名,但是也没有被送进阿鼻地狱,我将如愿以偿地堕落人间,据说除非天枯海干金刚山倒不得解脱。我甚欢喜,但我不对他说,他们会嫉妒我,埋怨我有这等好事。 第二件事说那天我救的一名小和尚放弃了佛前侍香的功德职位,他说他精于丹青画技,雕镂镌刻,他甘愿此生永驻灵山脚下万仞横涯,誊拓书描醒世经文与因果法迹;不为自己金身圆满,只愿能抵消你杀生之魔障,望你能不入轮回地狱,生生世世太平安康。 我已无路回头;我只能忘天一笑,我说: 也好。 我不愿留恋地再回头看一眼那云烟堆砌的风景,我也知道所谓命运因缘都是我自己一手所成;我突然想明白,原来那天与你相遇,就是为了给自己这样一个结果。 我心已了,纵身而去。
第一世我看见了刀光剑影;在某一个黎明我倒下之后,身体被浇铸了青泥,烧成了如生前一般骁勇的陶俑。 第三世我看见了狼烟冲天;我身边的羊群如天空的白云一样被狂风撕散。 第五世我看见了杏花盛开;竹篱前的小桥流水,船头掌舵的艄公,在我出生的时候就已经九十八岁。 第七世我看见了土蕃使者;开路而行时悠长的号角和大红深黄的经幡,蓦然回首,我心悸动。 第九世我看见了才子佳人;庙堂前搭起香茶长板,听过了桃花扇,又说牡丹亭。 再后来我看见了铁甲战舰前炮声隆隆,海潮汹涌后霓虹糜腐. 红旗招展而繁华陨落,日月同蚀乎海枯石烂,高楼巨厦纸醉金迷倾刻间化为瓦砾。
这一世我是只能用脚走路的旅人,忍得住饥渴,耐得住寂寞;我不想寻觅传说中的桃源乡,只是没来由不停地流浪。万水千山走遍,穿过了曾是吉祥香海的沙漠,看到了曾是娑婆世界的灵山;翻过腐烂的铁丝网和坍塌的废墟,我走进久已无人的隧道,在依天而立的石墙前流下了一滴眼泪。 唵嘛呢叭咪吽,唵嘛呢叭咪吽。唵嘛呢叭咪吽分隔出山墙上色泽隐去,但是深凿实刻的传说画卷。 唵嘛呢叭咪吽;第一副是懵懂的小沙弥追着口衔念珠的白鼠,一路飞奔。 唵嘛呢叭咪吽;第二副是水中的少年臂上灵纱飘动凝神不语,莲花盛放。 唵嘛呢叭咪吽;第三副是千佛殿上香烟缭绕金刚菩萨坐如山,俩俩相望。 唵嘛呢叭咪吽;第四副是手掌中乾坤奥妙晶莹剔透恋恋不舍,蝴蝶起舞。 唵嘛呢叭咪吽;第五副是兜率天顶云崖绮丽僧人双手合什中,飞鹤盘旋。 唵嘛呢叭咪吽;第六副上的人已经是风烛残年,依然半托石洞彩墙,用手指沾了血痕颜色,倾心勾勒。
我知我已不能再做什么,我剜下眼中未干的眼泪,轻轻涂在画中人的嘴唇上。 黄沙漫漫,日光流年. 平息了,湮灭了,凝固了,多少芬芳的,明媚的,鲜活的,尘缘。 我面对着这刀削斧刻中的绫罗飞舞,面对着如泣如诉的六字真言,恍惚中看见你半披着已经残破的袈裟,手里托着石凿,一滴血一滴汗地在这苍石上镌刻着书写着:唵嘛呢叭咪吽,唵嘛呢叭咪吽。 这便是你心里的真言? 你知,我知. 我知你没有后悔,你用了一生成就了拈花微笑后的真相大白。 你知我没有后悔,我用了一去完成了海枯石烂前的沉思不语. 唵嘛呢叭咪吽,我知你没有后悔。 唵嘛呢叭咪吽,唵嘛呢叭咪吽;前生我与你相遇,今生我知晓了结果. 我的生命终有结束的时候,然而我心里清楚得很,不管我飘零转世到何年何月何时何地,我永远都不会也不愿遗忘,那一天你在我伤口里,悄然埋藏的温柔的尘缘,还有你唇边嘴侧,深深绵绵,不生不灭的……唵嘛呢叭咪吽,唵嘛呢叭咪吽。
全文完.
。。。
一个半小时过去了
眼睛疼
一种永恒的感觉
何苦去相识呢?
没有那个从前~
就不会有这个现在~!